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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张凤云  陈艺娇

①孙庆忠在王金庄的梯田上。  朱嘉  摄

②商讨团队听“农民秀才”王林定（左二）讲故事。  孙庆忠  摄

③驴在王金庄东说念主的坐褥生活中起到要紧作用。  刘莉  摄

让这里的东说念主因为了解我方的故乡，再行爱上这片地盘。

当一个迂腐的墟落遭遇一批社会学家将会发生什么？

2014年4月8日，看成第二批中国要紧农业文化遗产地的候选之一，河北王金庄村旱作石堰梯田的文牍书落在了中国农业大学训诲孙庆忠的手中，为一段神奇的际遇埋下了种子。一个深埋于冀西南大山之间的传统农耕村庄，一个握续关注乡村社会的年青商讨团队，以此为机会在接下来的近10年里以一种罕见的格式走进彼此，产生了两边都为之感动与震憾的化学反应。

全球要紧农业文化遗产的观点发祥于不竭国粮农组织（FAO）在2002年发起的一项大型国际操办，响应农村与其所处环境经久协同进化和动态合乎下所酿成的独到的地盘愚弄系统和农业景不雅。2012年，我国启动了中国要紧农业文化遗产的发掘与保护职责，2014年1月16日，在第一批被礼聘的25名全球要紧农业文化遗产大众委员会成员里，孙庆忠是最年青的一位。

从2014年夏天启动，孙庆忠指导他的学生构成了一支农业文化遗产商讨团队，启动了一场“以文化侵略撬动乡村建设”的农遗保护步履。从陕西佳县的千年古枣园，到内蒙古敖汉旗旱作农业发祥地；从太行山深处的古墟落，到地处边域的哈尼族村寨，他们在不雅察与发现的同期，也在赋予它们一些新的意思：让这里的东说念主因为了解我方的故乡，再行爱上这片地盘。

“尽管咱们领有几千年农耕史，中中语明未尝隔断过，但就如同当代化配景下农业的气运不异，农业文化遗产一直处于‘被渐忘’的境地。”孙庆忠训诲曾在他的一册书里写说念。而对于王金庄村来说，这既是一个不错被再行“记起”的机会，亦然一条值得探索的发展之路，探索通向更好的畴昔。

起心动念

要是在百度上查询孙庆忠的百科词条，会看到他的专科标的是“东说念主类学”，似乎和农业文化遗产计划不到全部。但事实上，在2013年认真加入这项职责以前，他照旧有了近20年的乡村调研经历，关注乡土社会照旧成为一种习惯。

早在1995年，孙庆忠还在沈阳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民间体裁”和“中国风俗学”课程时，为了丰富我方的课堂，提供一些“带有亲自经历与感受”的原野素材，他启动在辽北和辽西的农村进行调研。“这二十八九年的时分一直在跑着，对于民间社会的关注和农业文化遗产的商讨，在我的专科范围里找到了一条共通的路。因为他们关注的问题巧合亦然我关注的。”

有了先前的经历，孙庆忠对农业文化遗产商讨的观点有着愈加深化的清醒。在他看来，它包含了农学、生态学、当然资源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多重学科的限制，是一个“抽象性的商讨与试验范围”，更要紧的是，它与当下的乡村建设一语气到了全部。“愚弄从上至下的文化侵略，给下层的老匹夫和传统的农耕社区带来一线守望。”他说，这是我方起心动念把商讨一齐作念下来的原因。

当先的一站是陕北。2014年年头，孙庆忠在其时的农业文化遗产评定职责动听说了一件“奇事”：陕西佳县的泥河沟村有一个古枣园hongkongdoll real face，里边的枣树竟然有1300多年的历史了。“枣树是东说念主工培植的，那与枣树相伴的墟落历史文化得多深厚？”带着满心的疑问与敬爱，当年6月份，商讨团队启程了。

进村之后的情景确乎出乎预感，令东说念主称“奇”。“奇”的不仅是1300年的古枣树确乎存在，还有这个小村庄的近况：全村有213户806东说念主，长年在村的只须158东说念主，其中又有111位照旧年过花甲。仅有的又名“80后”照旧算是年青东说念主，在作念淘沙交易。“等于东说念主去村空的景象，看不到活力。”

在孙庆忠看来，泥河沟村的情况在农业文化遗产地中并非个例。这些村庄一边领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和丰富的东说念主文资源，另一边却靠近着贫苦和凋敝。“从2013年第一批19个中国要紧农业文化遗产到目前22项全球要紧农业文化遗产地出身，这是几千年农耕文化留在当代社会的缩影，不错说是中国东说念主的精神故乡。”但“农业文化遗产”这个名号能带给这些乡村什么实着实在的影响？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间。

探究了一段时分，师生几个决定先去县里的档案馆查查长途。不查不知说念，翻遍县志和通盘文史记录，对于这个古枣园所在墟落的纪录只须不到300个字。失意之余，孙庆忠决定，就从撰写村志动手，为村庄找回过往，为这里的东说念主找回“嗜好家乡的厚谊依据”。“阿谁时候我就饱读吹学生说，这个村子莫得哪个时期比当今更需要咱们，越是文化缺失、无东说念主问津的时候，咱们社会学学生的价值越能够被突显出来。”

四年之后的2018年，“陕西佳县古枣园·寰宇红枣第一村——泥河沟丛书”认真出书，三本书游刃多余近百万字。“畴昔对于遗产地的商讨，当然科学的产出比较多，像枣树的品种、栽培时候什么的都有先容，但东说念主文社会科学范围长久是咱们农业文化遗产商讨的一大痛点。”孙庆忠说，“咱们用了三年半的时分，让这个墟落因为咱们的到来领有了笔墨纪录的历史，这等于一种抢救性的文化挖掘。”

被镇住了

王金庄村的李为青第一次见到孙庆忠是在2017年，商讨团队举办的“泥河沟大讲堂”上。这位年近60岁的农民第一次听农业大学的针织授课，就留住了很深的印象。在他眼中，这位孙针织“讲话十分好听”，让东说念主“目前一亮”。“针织就说，咱们王金庄这个所在生态脆弱，地盘贫苦，然则自元朝修筑梯田到今天，东说念主口却在一直增长，这黑白常了不得的。”从那以后，李为青嗅觉我方就像某种基因“动”了一下，用他的话说等于“目光不不异了”。

阿谁时候，李为青还在作念货车司机，在涉县的一家钢铁厂上班，对家乡的留念让他一直遴选生活在这里。但从小生活在王金庄，成长在漫天盖地的梯田之间，在听了几次讲座之后，第四色他顷刻间嗅觉我方有些“不清醒这个所在了”。“根柢就不了解。一街村不知说念二街村的事，张家地里的东说念主不了解李家地里的事，要是对我方的家乡都不了解，那真是是白生白养了。”

从那次讲座往回算，师生们其实照旧在村子里“扎营扎寨”式地商讨两年了。

第一次来王金庄是2015年的暑期，商讨团队刚从泥河沟村回归，孙庆忠只带了又名学生，盘算先“探探底”。但当他们来到这里，孙庆忠第一眼就“被镇住了”：村庄像一条鱼不异趴在群山之间，山上都是东说念主工修筑的整皆梯田，满眼的曲折线条构成的“第二长城”蔚为壮不雅。“它就像一个表率的实验场不异，不管从学术商讨照旧文化挖掘的角度，都极豪阔典型价值。”

但他们也很安适志到，这里与陕北的情况不同，泥河沟村的职责告戒细目不成径直套用在王金庄。“村庄很大，分为5个行政村，何况这5个村子是连着的，外东说念主根天职不清。梯田上边布满了各个时期的历史钤记，又呈现出不同的景不雅。”摸底之后，孙庆忠决定要“打包围战”——先带着学生了解梯田。

为了商讨浅显，他们把梯田系统分红多个元素，分给不同的学生负责。“王金庄地区是典型的雨养农业，开头水和土是最要紧的元素，当地东说念主修了好多水窖，通盘这个词旱作农业系统都靠它才能活……”按照这个念念路，团队里有东说念主商讨水窖，有东说念主商讨石头，还有说念路、作物品种……“还有专门商讨毛驴的。”

大众一边商讨，一边为这个迂腐的梯田系统震憾和爱慕。比如他们发现，村子里的传统作物品种多达171个，光是豆角就有十多种。“从春天启动播撒，一直能吃到深秋。老匹夫管这叫‘地种百样不靠天’，它顾问的是一个握续性的问题。”再比如，由于梯田说念路的罕见性，不管是耕种照旧修筑梯田都需要驴，是以毛驴被当地东说念主看作是“半家子东说念主”“半个家当”，“老匹夫会在冬至这一天给驴过生辰，驴死了也不会吃掉，而是找个所在埋起来。”

2017年10月，为了把农民组织起来共同保护梯田，王金庄村成立了旱作梯田保护和愚弄协会，七十多名村民自愿报名构成了第一批会员。成立协会的建议是孙庆忠提议来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必须配置起多方参与机制，从遗产的角度来说，它的第一保护东说念主应该是农民。”

协会成立的第二年就接到了一个“大活儿”。为了盘清家底，2019年，亚洲综合网商讨团队要对王金庄村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文化挖掘普查职责，“等于把这里的坡坡垴垴、沟沟岭岭，以致村里有若干个水窖，山上有若干棵黑枣树、核桃树都统计明晰。”孙庆忠说，“以前老匹夫仅仅推断一个粗略的数字，当今要让家乡的资源清泄漏爽。这么作念的主义，除了为梯田保护作念好铺垫职责，更为要紧的是，让村民再行发现村庄，进而找到他们嗜好家乡的依据。”

在此次“见所未见”的查家底步履中，梯田协会的通盘成员都参与了进来，随着团队里的学生全部数梯田、数核桃树和石庵子。“咱们当地话叫‘石檐子’，等于其时修梯田的东说念主在石头上搭建的一个小窝棚，累了不错在里边休息，也不错放一些杂物器具。”李为青说，不同期代的东说念主在石庵子的门洞上圈套前笔墨，记录着完工的年月。全村1159个石庵子最早的不错回顾到清代的咸丰时期。他还铭刻，有村民发现了一个门洞，上头纪录的修筑时分竟然是大年头三。“这等于说，咱们的老祖先在数九寒冬，以致过年的时候还在修，你说那时候的东说念主有多贫困啊。”李为青感触着。

开个药方

从2015年的暑期到本年的9年时分里，王金庄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驻村调研，前边一拨学生毕业走了，紧接着又迎来新的队员。每个参与过商讨的学生简直都在村子里住过四五十天。

2012级本科生郭天禹是团队里最早参与的学生，亦然2015年最早随着针织来王金庄“摸底”的成员。2013年春天，其时的郭天禹照旧大一更生，得知孙庆忠针织将带队调研的操办，他以为这是个珍惜的磨砺机会，偶然写了肯求。“那时候针织原则上是不带大一更生的，因为大一的时候都还莫得任何积蓄，可能作念磨砺的截止不是很好。”但看了郭天禹的肯求书，孙庆忠决定找他聊聊看。

在那次“决定性”的疏导中，郭天禹“进展”了我方为什么想干预这项商讨磨砺的原因。“我桑梓就在石家庄的一个城乡交壤区，城镇化的急巨变迁一直追随在我的成长经历里，眼看着那片持重的所在，熟东说念主社会极少点拆解，文化氛围极少点变化，我就在想，通过保护农业文化遗产，咱们是否能对当下的乡村社会生态作念出一些更变？”谈话之后，孙庆忠罗致了他的肯求。

带着对乡村社会的念念考和满心期待，郭天禹随着团队敲开了泥河沟村民的家门。令他莫得预见的是，老匹夫最想与他们疏导的问题并不是对于农业文化遗产的，而是“怎样能赢利”。“他们就会频繁问咱们说，有什么办法能让咱们这边快点发展起来？不管是老匹夫照旧政府的东说念主，对于经济发展的需求都很进攻，这是我能感受赢得的。”

“其时孙针织讲了一句话，泥河沟的东说念主是在抱着‘金饭碗’要饭。但这个‘金饭碗’不一定是有价的，它有可能是无价的。”郭天禹说，他忘不了在入户访谈中，有个老东说念主家跟他说，我方最大的愿望等于“过年能给孩子们一个大点的红包”，还有东说念主说“想以后去超市能买点‘有牌子的’洗发水”，“他们遐想中的豪阔生活等于这些，和咱们观点中的大红大紫是不不异的。”

文化遗产保护的要紧性是真，老匹夫想改善生活的紧迫性亦然真。而面对村民们海涵抛出的疑问，他本着“多听多看多疏导，少提意见少张嘴”的原则，严慎地提议过一些建议，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照旧“不成急躁”，“咱们都知说念这种转机黑白常缓慢的，然则莫得办法。”

“咱们都但愿农民对于农业文化遗产的保护能有一种自觉意志，而农民开头要顾问的是一个糊口问题。但并不是说他必须得豪阔了之后再去更变意志。”孙庆忠说，“全球要紧农业文化遗产的名号带给他们精神上的自信，也让他们以一种新的气派对待我方眼下的这片地盘，配置与祖先对话的材干。”

商讨团队初到王金庄“摸不到线索”时，曾找来几位村里的“老东说念主”，他们有的是退休西宾，有的或多或少参与过下层的文化职责，他们“白昼在地里干活儿，晚上回家提起笔写我方的家乡文化”，被称作“农民秀才”，六十多岁的王林定等于其中之一。

王林定说，受父亲的影响，我方从小就可爱看“老书”，年青的时候在乡政府作念过一段时分农技员。每当有出门学习的机会，别东说念主都去找所在玩儿，他就到处找博物馆、藏书楼、寺庙、遗迹，汇集了不少当地的奇闻逸闻、历史传奇。回归之后，笔据汇集到的长途和村里老东说念主的口述，王林定撰写了5本村志，给商讨团队提供了好多补助。

“咱们频繁会问文化在哪儿？文化在老东说念主们的纪念里，在当地东说念主的坐褥试验中，在黄河畔、在泥土里。有莫得慧眼去挖掘，这是对咱们所学的遒劲锤真金不怕火。”孙庆忠说。

随着调研在当地握续进行，时分长了，郭天禹徐徐地从村民身上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原先不爱言语的老东说念主，偶尔预见一个历史故事，就会“追着”针织和学生们讲，“有一次以致缅怀了茅厕里还在讲。”再比如，也曾不属意就会当柴火烧掉的很旧的字纸，启动有东说念主特意志地留住来，问商讨团队这些有莫得效。

原野温度

2023年5月，河北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系统文化志丛书新书发布会在王金庄村举行，《历史地景》《石街邻里》《食材天成》三本文籍的胜利排印刊行，似乎宣告了商讨团队在王金庄的商讨告一段落。但同期，中国农业大学东说念主文与发展学院商讨生校外试验基地也在当地揭牌落地，对于这个村庄来说，这不仅意味着更多年青学子的到来，也预示了商讨团队对于梯田文化的挖掘与保护步履并莫得以此已毕。

回忆这九年的时光，孙庆忠频繁嗅觉到这是一件“作念不完的事”。“那儿作念得完，这都是挨累又不壮胆的事情。”他玩笑着说。从陕北到河北，从泥河沟到王金庄，他们要作念的远远不啻跑几个所在，出几套书这么神圣，“要道照旧想诞生东说念主文社会科学商讨农业文化遗产的基本范式。”

“农业文化遗产和寰球文化与当然遗产比拟有何不同？”孙庆忠举了个例子，“假定咱们商讨故宫，不错把任何一个宫殿阻塞一段时分加以保护；像黄山这类当然遗产，咱们不错不让搭客进来让它自我扶植……然则对待农业文化遗产是不成这么作念的。”他说，“它与当地老匹夫的坐褥生活径直联系，你把它封起来东说念主就活不了。它是地纯正说念的活态遗产。”

郭天禹在涉县梯田的商讨与毛驴联系。近些年来，村里越来越多的东说念主启动用微耕机代替毛驴看成梯田的运载和耕种器具，毛驴数目启动逐年减少。但驴粪便的减少又给“土层薄、泥土肥力差”的梯田带来了生态危险，加上机器在有些所在难以附近复杂地势等原因，微耕机在当地并莫得满盈取代毛驴，而是出现了毛驴与微耕机“诱骗互动”的新时势。郭天禹在论文中把它称为“当代性学问与‘守田’文化深度会通”的历程。

“遗产是活态的，问题亦然活态的。”孙庆忠认为，保护农业文化遗产不只须保护遗产地中的某一个元素，还要保护“彼此嵌入在全部的系统”，“只须把它的历史形态和当下记录明晰，咱们才有履历感知它畴昔可能的变局。”商讨团队在王金庄村的下一步操办就与此联系。

比如，要作念一套给村里幼儿园孩子看的梯田绘本，还有给小学生看的校本课本，给农民有瞻念看的科普读物；还有举办像“泥河沟大讲堂”那样的乡村讲堂，“通过影响村民对于梯田的领略，为咱们畴昔的社区职责作念好铺垫。”孙庆忠说，“主义等于以此为机会，让遗产地的老匹夫以为生活在这里满盈不错跟上圈套代化的门径，并以我方的姿态奉告众东说念主，还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而对于离开团队几年、目前在国际攻读博士学位的郭天禹来说，这段经历难以忘怀的，不仅是那些为论文商讨苦念念冥想的昼夜，还有日渐熟络的老乡们塞得手里的生果和递得手边的茶。临走告别时，他不测地感到有些不舍，来送别的村民有的也红了眼眶，这让他深深记着了针织的那句话，“原野是有温度的”。

《农民日报》2024年4月22日8版